2008/03/20

李家阿嬤


  阿鳳,長女,民國二十三年出生於金山磺港。
  磺港是個小漁村,阿爸是捕魚人,阿母自己都不記得生了幾個孩子,或夭折了幾個孩子。阿爸一早出海捕魚,到了晚上,阿鳳帶著弟妹們,在港口等著阿爸的漁船回來。那時沒有冰箱,魚還得送到基隆和台北賣,保存魚的方法,就是撒下大把的鹽,用手上下翻著一簍一簍的魚,將醃好的魚放在魚篩上,再放進燒滾的水裏燙熟,燙過魚的水,就是魚露。來金山擔魚去買的人,也會買燙過魚的魚露,因為魚露是最好的調味料。
  金山鹽商李大鼻的阿爸,是日治時的保正,阿母希望孝順勤快的阿鳳嫁到好人家,就將阿鳳嫁給李大鼻的長子,阿煌。阿鳳生下第一個囝仔是查甫囝仔,婆婆大喜,娘家阿母準備了許多補品讓阿鳳做月子。二年後,娘家阿母懷孕,一個月後阿鳳跟著懷孕,後來娘家阿母生下阿鳳的么妹後難產死了,一個月後,阿鳳生了個查某囝仔,沒了阿母照顧,重男輕女的婆婆就讓阿鳳吃足一個月的麵線。阿鳳營養不足,在月子裏,邊想著難產而死的阿母傷心,邊照顧這又瘦又病的查某囝仔,為了請醫生救這查某囝仔,阿鳳典賣所有的嫁妝。
  生下第三個囝仔後,生活更苦。在草山工作的小姑,叫阿煌到草山碰碰運氣。阿煌一早搭著金山客運到草山,在後公園看到許多遊客拍照留念,喜歡拍照的阿煌就想,若在草山公園賣照片,一定會賺錢。傍晚等最後一班金山客運時,因為走了一天,餓地受不了,車錢又不夠吃飯,阿煌走到車站對面第一家店,老實地跟老闆商量,老闆一口答應讓他賒一碗麵。
  第三個囝仔滿四個月時,阿煌帶著阿鳳和囝仔們搬到陽明山。阿煌買書學著照相,阿鳳在租來的寮裏帶囝仔,等阿煌回家,就幫著在寮裏角落洗相片。當時,每年中秋節後,老總統就帶著家人住進士林官邸,直到午端節後再搬回草山行館,老總統不住在草山時,山上的砲兵營房就空著,為了省房租,阿煌帶著全家悄悄搬進砲兵營。囝仔們分睡在軍床的上下舖,
第二個查某囝仔常自上舖摔下來,誰知愈摔愈聰明,這查某囝仔是最會讀書的。
  越戰開打後,很多美國大兵到台灣休假,有錢的美國大兵都知道早晚會死在越南,開錢都很大方,阿煌的照相生意愈來愈好,來不及馬上洗好交給大兵的照片,阿鳳就背著囝仔,搭公車到台北的各大飯店送照片。阿鳳常說:「要感恩美國大兵,是美國大兵養大阮家七個囝仔」。
  囝仔們開始要讀書,阿煌想出更多生意點子。他是第一個在草山公園出租洋傘的人,他還拍了很多草山風景,送到台灣彩色公司沖洗,沖洗後帶回家讓阿鳳和囝仔們加工,先將二十四張照片分成二面,一面各十二張背對背排在塑膠紙上,舖上隔熱用的年糕紙,用機器加熱後,裁成一條一條的風景照。阿煌將風景照掛在手上叫賣,生意一好,鄰居們開始來向阿煌批貨。
  重男輕女的公婆老了又生病,阿鳳就接他們到家裏照顧,有時阿煌忙,就自己背著婆婆去看醫生。公婆囝仔們要營養,阿鳳開始種菜養雞給囝仔吃也賺點米錢,買的人多了,阿鳳就開起小吃店。當初讓阿鳳賣光嫁妝的大查某囝仔,就像未出嫁時的阿鳳,幫著阿煌拍照賣照片,學了阿煌的好技術,也幫著阿鳳張羅著小吃店大小事,現在這大查某囝仔仍張羅著店,笑自己嫁不出去是為了還阿鳳當初賣光的嫁妝。
  公婆、阿煌過世後,阿鳳老了也累了,將店交給囝仔們,沒多久病痛都來了,動了幾次手術後。以前常從兵營上舖掉下來的查某囝仔,幫先生在美國作生意,請阿鳳去美國玩了幾次,不識字的阿鳳在美國沒事情做,就拿著筆練簽名,還學會用英文草寫簽名。最近囝仔們又要幫阿鳳辦到美國依親,阿鳳不肯,因為阿鳳說,還是山上好。每天到田裏種菜、種楊梅、做醃漬品,假日生意好,仍到店裏掌廚,囝仔媳婦們也回家幫忙,老客人常說真不好意思,老是讓博士和老師們上菜收碗盤。
  前後二任台北巿長到陽明山的巿府招待所時,都指定阿鳳做外燴。日治時代中長大的阿鳳,一如當時對長官的尊重。外燴當日一早,阿鳳先趕下山到美容院做頭髮,再趕上山,領著囝仔和孫仔們到招待所工作。
  阿鳳的故事,是草山阿嬤們的故事,也是台灣阿嬤們的一生,平實而偉大。